孟子说：“存乎人者，莫良于眸子。眸子不能掩其恶。胸中正，则眸子瞭焉；胸中不正，则眸子眊焉。听其言也，观其眸子，人焉廋哉？”

这句话是说，眼睛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，它是观察人物的一个最有效的窗口。

古往今来，不论是画家，还是文学家，都特别爱在人物的眼睛上下功夫。

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更是说：“四体妍媸，本无关于妙处，传神写照，正在阿堵（眼睛）中。”

于是便有了“眼神”一说。

兰陵笑笑生作为一个超级大文豪，而潘金莲又是他笔下着力刻画的人物形象，一个可怜的、迷人的、欠抽的、自私的、狡黠的灵魂都在眼神的描绘里了。

在《金瓶梅》里，潘金莲的第一次眼神描写出现在第二回，这时候的她已经跟武松闹僵了。

武松即将前往东京出差，临行前来拜别哥哥和嫂子，并准备提出警告，而潘金莲却在猜测：“武松，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呢？”

武松摆满了一桌的酒菜，一家三口有点尴尬和别扭地坐在那里，也没有什么话说。

这个时候的潘金莲是羞愧且充满期待的，甚至也还有点疑惑和不安，毕竟武松前几天还骂她是不知人伦的禽兽，今天却携着酒菜过来，到底是想干什么呢？

于是“妇人便把眼来睃（suō）武松”，却只看到“武松只顾吃酒”。

 

这个“睃”字在《金瓶梅》里出现的次数极高，且多数用在潘金莲身上，很能体现潘金莲狡黠或聪慧的性情。

尽管都是斜着眼看、偷看的意思，但在不同的场景，睃与睃是不同的，这一次睃的是武松，下一次睃的是西门庆，一个是打虎英雄和小叔子，一个是风流恶霸和过路人。

当故事发展到第三回，潘金莲邂逅了西门庆。

在王婆的运作下，潘金莲和西门庆聚在了王婆的家里。

王婆出去安排酒菜，便把两人第一次孤男寡女地丢在了屋里。

“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，只看着那妇人。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，又低着头做生活。”

 

这个时候不仅是“睃”，还加了个“偷”字。

“睃”原本已有偷看之意，加了个“偷”字，更显出了潘金莲对眼前的这位陌生男子那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好奇。当然，此时仅仅是好奇。

故事发展到第四回，潘金莲几杯酒下肚，又在王婆和西门庆你一言我一语地挑逗下，早已烘动了春心。

王婆借故出去买酒，又一次留下了这对孤男寡女在屋里。

“这妇人见王婆去了，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，却只偷眼睃看。西门庆坐在对面，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”。

 

此时的潘金莲已预测到今天大概率是要发生点事故了，她需要通过观察去获取下一步行动的信息，但女性的矜持又使得她不便直面西门庆的那双直勾勾的色眼。

西门庆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，明知故问潘金莲的老公是谁。

西门庆听了是武大郎后，“半日不做声，呆了脸”，假装叫屈。

“妇人一面笑着，又斜瞅了他一眼，低声说道：‘你又没冤枉事，怎的叫屈？’西门庆道：‘我替娘子叫屈哩！’”

 

从此时开始，潘金莲看西门庆的眼神已经不再是“睃”。

情绪已然是被挑动，干柴已然是备好，只待一把烈火的洗礼。

此时的“斜瞅”已并非是因为矜持，而是一种媚态矣。

崇祯本评为“骚态”，诚不我欺也！

“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，只顾白嘈。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，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，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，要便斜溜他一眼儿。”

 

这“斜溜”二字当然要结合着其它的描述一起看，这味儿才地道！

比起刚才的“斜瞅”，“斜溜”的速度更快，这岂不是反应了女主的心中已在澎湃，算计着未来的孩子上哪家幼儿园？

针对此处，崇祯本的眉批说：“写情处，读者魂飞，况身亲者乎！”

读者有没有魂飞我不知道，西门庆大官人是真把持不住了。

当再次写到潘金莲的眼神时，已是“星眼朦胧，细细汗流香玉颗”。

什么叫“星眼朦胧”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出现，各位自行脑补，这里不便展示。

西门庆终于得偿所愿，俩人没羞没臊地过了好一段日子，但西门庆却不打算遵守对潘金莲的誓言。

潘金莲的眼神再次出现时，已经是小说的第八回了。

在过去的几回故事中，西门庆不仅新娶了孟玉楼，更是开始冷落那位不久前才结识的旧情人。

西门庆哪里能想到，潘金莲却是没日没夜盼着他再来，“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，眼儿望穿。”

 

“眼儿望穿”，一般说成望眼欲穿，这种感觉只有在相信爱情的年龄里才有吧。

当年我一个同学喜欢一个女同学，他每天早早地在女同学上学必经的十字路口等待，也不敢上前搭话，就为了远远地看一眼。

没有爱情的人生是遗憾的，但给人生带来最大的遗憾的往往也是爱情。

我这同学的相思苦多甜少，就如同等不到西门庆的潘金莲，每天晚上“不觉银牙暗咬，星眼流波。”

 

孤枕难眠时的胡思乱想是所有相思者的通病，这里面或许还带着恨吧。

故事终于来到了第九回，潘金莲有惊无险地嫁给了西门庆。

此时的西门庆已经没了在世的父母，嫁过来的潘金莲首先要拜见西门庆的大小老婆们，尤其是正室夫人吴月娘。

此时的潘金莲初来乍到，拜见完诸位后，“这妇人坐在旁边，不转睛把众人偷看。”

 

在陈佩斯与朱时茂的小品《警察与小偷》中，朱时茂扮演的警察批评陈佩斯扮演的小偷说：“你这人看人怎么偷偷摸摸的？”

故事看到这里，你是不是也发现了，这潘金莲看人怎么都是偷偷摸摸的呢？

潘金莲是一个命运不好的女人，从小就被母亲卖来卖去，过得是寄人篱下的生活，她虽然很漂亮，也很聪明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很有自信和安全感，所以你能指望这样的人会有怎样强势和自信的眼神呢？

可这一切即将告一段落，因为此时的小潘嫁给了清河县的男神西门庆。

当一个人获得爱情时，就是头发都闪耀着自信的光芒。

当一个人激起保卫爱情的斗志时，景阳冈的母老虎都得让道。

从此以后，潘金莲再也不偷偷摸摸地看人了，我们将正式迎来女战神——潘金莲。

也不过是第十回，潘金莲的眼神就开始变得有了杀气。

西门庆想要那啥庞春梅，总是拿花子虚的老婆多么懂事来旁敲侧击，“妇人听了，瞅了他一眼，说道：‘怪行货子，我不好骂你，你心理要收这个丫头，收他便了，如何远打周折，指山说磨，拿人家来比奴。”

 

可不要小瞧了这个朴素的“瞅”字，这是老娘有理、老娘大度、老娘有格局的平等对视。

在这种自以为得志的心态下，紧接着在第十一回，潘金莲发动了她的第一场爱情保卫战。

当庞春梅与孙雪娥产生了矛盾，孙雪娥悄悄议论潘金莲毒死了武大郎嫁到了这里，这可恼坏了我们的女战神。

一场激烈的争吵后，“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，卸了浓妆，洗了脂粉，乌云散乱，花容不整，哭得两眼如桃，躺在床上。”

 

“哭得两眼如桃”，不尽然全是演戏，想当初为了嫁给西门庆，下了多狠的心，担了多少的怕。

这一招果然有用，西门庆下午回来后，再经过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，“这西门庆不听便罢，听了时，三尸神暴跳，五脏气冲天。一阵风走到后边，采过雪娥头发来，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。”

这一战，以潘金莲的完胜而终结。

潘金莲自以为得宠，但西门庆却还是那个西门庆，整日在外拈花惹草。

潘金莲虽然得到了宠，但却得不到人，寂寞难耐的她终于在第十二回，与孟玉楼陪嫁过来的小厮琴童“两个朝朝暮暮，眉来眼去，都有意了。”

 

不得不说，小潘的胆子真够肥了，以前勾搭西门庆还只是偷看，哪里敢有这种要把人活吞了的眼神。

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，偷情这回事也一定要讲究个门当户对才好，不然就会落得琴童这样的D丝到处炫耀的结果。

得知此事的西门庆理所当然地暴怒，他将赤身裸体的潘金莲一顿马鞭子毒打，“打的妇人疼痛难忍，眼噙粉泪，没口子叫道：‘好爹爹，你饶了奴罢！你容奴说便说，不容奴说，你就打死了奴，也只臭烂了这块地……’”

 

“眼噙粉泪”，不得不说，哭都这么美！

打死不承认的潘金莲最终化险为夷，或者说有了台阶下的西门庆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，毕竟小潘还是他最宠爱的女人。

挨打时的潘金莲，眼里“噙”着的又何止是娇滴滴的“粉泪”，更有刚得意没几天就遭到一场大羞辱的委屈和不服。

只不过不服归不服，经过这一次，潘金莲确实老实了不少，就是那听篱察壁的毛病不改，她确实不怎么通奸了，但却摇身一变成了捉奸的小能手。

足不出户，她在院子里和孟玉楼纳鞋底的时候，唯独是她贼留心，“单单把眼四下观看，影影绰绰，只见隔壁墙头上一个白面”，原来是隔壁李瓶儿的丫头迎春来探看消息，潘金莲就此发现了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奸情。

 

为什么要在纳鞋底的时候“单单把眼四下观看”呢，这段眼神描写更为质朴，不为其它，只是因为潘金莲的警敏是一种直觉，尤其是在事关个人宠爱的大事上。

然而，捉奸捉得再好也没用，潘金莲还是迎来了她的情场劲敌，因为西门庆把李瓶儿给娶回来了，而且不久便发现李瓶儿居然怀孕了，这一折腾，已经到了第二十七回。

对李瓶儿怀孕这事，潘金莲有一万个不爽，对着西门庆和李瓶儿就是一顿冷嘲热讽。

等到葡萄架下只剩下潘金莲和西门庆，西门大官人决定教训一下这个刺头儿，于是出现了两次“朦胧星眼”的描述，说的都是潘金莲，具体在做什么，不便配图展示，你们猜。

麻烦的是西门庆这次动作搞得太大，咔嚓一声，硫磺圈子断在了里面，潘金莲“目瞑气息，微有声嘶，舌尖冰冷，四肢收軃于衽席之上”。

 

这简直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，因此说sm有风险，会玩的是不是变态我不知道，但一定是懂得把握尺度的高手。

西门庆见状慌了，赶紧停止折腾，紧急救助，过了好一会，潘金莲“星眸惊闪，苏醒过来”。

 

兰陵笑笑生很喜欢用“星”来描述眼神，这个“星眸惊闪”虽然也是“星”，但却是生命复苏之星星之火，忽闪忽暗，令人可怜，真乃绝妙！

虽然都是以“星”写眼，但却能在情欲高涨与生命垂危之间自由切换，兰陵笑笑生真是大手笔精雕琢也！

只是我也会担心兰陵笑笑生会词穷，毕竟潘金莲的眼神里是一个复杂女性的复杂的命运，一个“星”字再怎么有容乃大，又怎能包揽全部？

事实证明，在兰陵笑笑生的才华面前，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，也就是在紧接着的下一回（第二十八回）的开头，潘金莲的眼神又顾盼神飞了起来。

西门庆把受虐遭惊的潘金莲扶进了屋，极尽温存，又喝了点酒儿，却瞅见此时的潘金莲更有一番风韵，只见她“云鬟斜軃，酥胸半露，娇眼乜斜，犹如沉酒杨妃一般”。

 

乜（miē），指因精神不振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
不知是因为潘金莲太美丽，还是兰陵笑笑生独独钟爱于她，病态也好，倦容也罢，似乎无论是什么状态的眼神，都有勾魂摄魄的魅力。

真的不能怪西门庆这么宠她，我有这福气我也宠，顶多就是生病吃药的时候小心一点就是了。

咱的鼻血流了一大碗，潘金莲眼神之美还多着呢。

到了第二十九回，一个夏夜，潘金莲睡意正浓，西门悄悄爬上了床，见她赤裸着玉体，不觉淫心顿起，便干起了那事儿，“比及星眼惊欠之际，已抽拽数十度矣”。

好一句“星眼惊欠”，依然是不便配图。

我还以为以“星”描眼已经词穷，哪能料到兰陵笑笑生在这样的场合里又整出了一句，试问谁的营养快线够啊！

反正西门庆的营养快线很快就跟不上了，随着新欢变成老夫老妻的过程，西门庆和潘金莲玩的也越来越花。

到了第五十二回，西门庆走潘金莲的后门，潘金莲痛得“回首流眸叫道：‘好达达，这里紧着人疼的要不得……”

西门庆不同意停下来，潘金莲痛并快乐中“星眼朦胧，莺声款掉，柳腰款摆……”

以上情节及眼神，均不便配图，如有不爽，自己脑补。

在这回，潘金莲的眼神戏可是真不少，趁着西门庆不在家，小伙子陈经济调戏上了潘金莲，“那金莲扭回粉颈，斜睨秋波，带笑带骂道：‘好个贼短命的油嘴，跌了我，可是你就心疼哩？……”

 

斜睨（nì），斜着眼睛看人的意思。

此斜眼看人跟彼斜眼看人不同，这是一个复杂的美丽的眼神。

从潘金莲的笑骂用词来看，对于陈经济这个晚辈少年郎，潘金莲既有御姐的霸道，又有长辈的尊严训斥，还有不伦之恋的别样情愫。

说了这么多，好像还没有潘金莲发怒时的眼神，毕竟怒态更显无可掩藏的精神。

在第五十八回，潘金莲一脚踩着狗屎，“登时柳眉剃竖，星眼圆睁”。

 

这是全书唯一的一处怒目描写，居然又用到了“星眼”，大概是因为眼里有光，便有了神气，有了精神，便成了百搭的根基。

到了第七十三回，潘金莲新试白绫带，“那妇人把舌头放在他口里含着，一面朦胧星眼，款抱香肩。”

同样的配方，同样的味道，“星眼”又出现了，当然我还是不会去配图。

别嫌烦，因为到了这个时候，潘金莲女士的眼神，即将看一眼少一眼啦。

首先告别我们的是西门庆，此后潘金莲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大官人的身影。

在第八十三回，潘金莲和陈经济偷情，“吃的酒浓上来，妇人娇眼乜斜……”

 

还是吃了些酒，依然是“娇眼乜斜”，大官人已换成了小女婿矣。

潘金莲把用在西门庆身上的所有招式都奉献给了小情郎，而小伙子陈经济倒也争气，老岳父没完成的，他完成了，到了第八十五回，潘金莲居然怀孕了，“金莲眉黛低垂，腰肢宽大……”

 

这里没有直接的眼神描写，因为看不到应有的喜悦。

金莲一直盼望着做母亲，但没想到却是这样当上了准妈妈。

潘金莲打下了这个孩子，因为此事，她在西门庆家再也无法容身，被彻底赶了出去。

就这样，她又回到了王婆那里。

在第八十七回，武松回来了，他从王婆那买下了潘金莲，说是要娶她好好过日子，潘金莲满心欢喜，结果却迎来了武松的残忍复仇。

武松剖开了她的胸脯，“那妇人就星眸半闪，两只脚只顾登踏。”

 

“星眸”还是那个人的“星眸”，但却已经是“半闪”矣。

记住这个眼神吧，这是我唯一敢给各位展示的“星眸”，也是潘金莲留给世人的最后一眼。

还记得本文的开头吗？

在全书中，潘金莲的第一次眼神描述是因为武松，结束这美丽双眸的人居然也是武松。

一个美丽的、狡黠的、刁钻的灵魂，用半闪的星眸看着最爱的男人，她或许有不甘，或许有解脱，但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爱的憧憬里。

怎么样？

《金瓶梅》这部民族文学的高光，有空还是要读一读啊！

最近有读友分享给了我一部有意思的《金瓶梅》版本，简体字，无删减，清晰精美，且有全彩插图，插图出自大名鼎鼎的戴敦邦大师之手。不敢独享，故分享给大家，书籍状况见下截图所示：
 
 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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